咸鱼痴汉报社联盟


如名
咸鱼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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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避雷
慎fo

—— 【天然】出逃

写完了!我好菜啊!





他也不是没想过死这件事。

 

不过说来也巧,他这些年触碰过的那些报道大多是人们的高光时刻,和死亡携手并行的,当然了,那些让人意想不到又扼腕叹息的死亡时刻也常有,毕竟这漫漫世界无奇不有。

 

吉普车猛烈翻滚的声音就像是有人拿带锯纹的手术刀去切开蛋壳,刀口被圆滑的壳逗的划不开那道脆弱的防线,锋利的齿便在桌面上划拉开一道痕迹。

 

混乱的记忆被翻滚带来的石块磨碎了,他觉得自己陷进一大块的虚无,而整辆车就只在空气里翻滚下坠,很快就什么都撞不到了,石块也消失,他翻滚,感知到颤动。

 

他从那定点翻滚里想起十五岁的那趟火车,夜极黑,却不凉,携着白天半热的温度而来的。

 

身体重的不得了,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面前的挡风玻璃盖满了细碎的沙土,雨刷缓慢的刷干净前路,身边的男人却一声都不吭,在后视镜里露出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

 

它颠簸的程度像极记忆里的,相叶抬手想揉揉要,但疼痛致使他只能保持原样,记忆被激的缩起来,他就又大脑空白了。

 

“痛……”文字在脑海里跳出来,他一把抓住。

 

“你醒了?”男人说,车速没变,他歪过脑袋,没露出电影主角那样的微笑,只摘下自己的眼睛,垂下去看相叶,脸上也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望着他,然后微微拧紧了眉头。

 

“是你啊…”相叶的尾音逐渐消失,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觉得自己会咬中舌尖,可身体的疼痛还是比这更强烈,他瘫软在车里,垂目叹气,随即才想起来要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新的了,他想伤口大概也包扎过,右小腿裹上了石膏,怕不是胫骨折了,他这样看觉得吃痛的呻吟又要冒出来了,只转移话题,“好巧。”

 

灰色背心的胸口已然被汗淋湿了,他胸口挂着的狗牌倒随着颠簸一跳一跳,金属在光亮下时不时闪烁,相叶缓慢眯起眼,他的视力早不像学生时代那样好了,在外奔波似乎会消磨他的视力一般,刻下的文字晃来晃去让人看不清楚,字体就融成了一片,在恍惚中化开了。

 

“记得名字吗?别把脑子也颠坏了。”男人又开口,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似的,但却不笑,从侧面来看他脸颊以往被相叶熟知的圆润被时间磨的一点儿也不剩,下颌骨的线条如刀割似的露出来,明晃晃地把他的眼膜斩成两半。

 

“记得。”相叶缩了缩肩膀,对他这句话表示出自己的反应,他眨眨眼,干脆看眼前,灰扑扑的前路变不出什么花样,暗色的黄沙啪啪的盖在铁皮上,他漫无目的地开口,“大野。”

 

“嗯。”大野扭着方向盘嗯了声,身体缓缓朝左倾过去了,相叶倒本来就蜷缩在左边的位置,他一动不动,只顾着缩起自己,手指漫无目的地扯了扯裤腿。

 

然后又吐了个字出来:“智。”

 

“嗯!?”大野又应了声,同样的回答,但不同样的语气,惊讶被翻出个大半来,像半辈子没听见过自己的名字,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常态,瞥了旁边的病号,而相叶看也不看他,好像在和他生气。

 

“哪儿找到我的?”

 

“你们车翻在我们出区的主干道上了,”大野说,他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相叶,好像从不知道相叶做什么似的,可他却又明了,很多时间他能在晚了一个月到手的报纸上看见相叶雅纪这个名字,姓相叶的人很多,叫雅纪的也不少,合起来,在他心里却只有一个人,倒有一种钦定了的独一无二,他闻着过期的油墨味,读着一个月以前,乃至更久的时间,在他看不见相叶的那段时间里,却能看见他的文字,“运气不好,车轮碾过颗老地雷,威力不大,但也够你受的了。”

 

相叶不满地撇嘴,大野说话云淡风轻,他觉得自己受的伤完全不适合这语气,身体像散架一样,车子一晃荡,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一叠锅碗瓢盆,零件被颠地直吵,每一根骨头都被敲碎,然后用绷带重组,血液散了一地,淋湿椅凳,心脏好像被人捧着,还不那么容易停跳。

 

 

踩下刹车的后一秒,大野就解开安全带跳下车,一气呵成,脚下的沙土被他的力道掀起一阵来,相叶则待在他的副驾驶上,病恹恹地瞥那块儿黄色的沙地,直到有人打开副驾驶边上的车门时,他才象征性地动了动。

 

他原以为大野会翻过去给他开门,转脸一看才发觉是个不认识的男人,个头不算太高,面容看起来还算和善,体格不像军人,那背心外套像裹着细枝条似的,写满了不协调。

 

大野这次正慢悠悠地走开,步子跨的大了些,迎面而来的风便扬起他那外套,狗牌有够吵的跌入后肩,身上灰色背心倒亮眼了些,外套经不住风吹,就朝后滑了滑,带光泽的麦色皮肤就涌出来一大截。

 

“哟,是……”男人乐呵呵的开口,相叶定睛看对方挂着的牌子,心里默念那罗马音,得出中村浩这个名字,再抬头仔仔细细的看对方的面容,但在对方要吐出大野弟弟这几个字的时候及时打断他。

 

“相叶雅纪。”他说,好像自己太嫌弃这个身份,而忍不住的撇开似的,他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又卷土出来了,不讲道理的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捂住所有张要吐出他身份的嘴巴。

 

“啊,对,”大野又绕回来,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在太阳底下发暗,眼膜漾出一点水光,肩头皮肤的光泽正好,“是我弟弟。”

 

相叶觉得他能捂住几乎任何一张这样的嘴巴,可独一张他捂不住,只能愣愣地远远看着,碰也不能碰似的,自己那双隐形的手只能失落的垂在裤带边上,无能为力极了。

 

中村倒意味深长的哦了声,他似是特别明白相叶这股子叛逆期的情绪,默默然的退了几步,大野倒近了几步,替到中村先前的位置上了,身体低下去,伸出左手手臂,说:“带你下车,可以吧?”

 

相叶深呼吸,动一下都能感觉刺骨的疼痛朝上翻涌,好像是小时候第一次骑自行车,自己很没面子地没骑稳,自行车翻出去卷起地上的尘土,爸爸远远的朝他跑来喊他的名字,他磕破了膝盖和下巴,整个人趴在地上眩晕,疼痛小口小口的吞噬他,如今他长大了,被疼痛大口大口的侵蚀。

 

“骨头都断光了吗我?”相叶没好气的说,只有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才能好好的和大野沟通,谈些自己身上的问题,目所能及的,不深入到另一方面去,他们还算是兄弟一场的模样。

 

“想太多了你,”大野言简意赅,如往昔一样的不爱说话,他顿了顿,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总得让相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右小腿胫骨骨折,和你看见的一样,肋骨挫伤,不算太严重,轻微脑震荡。”

 

“总觉得也差不多了。”相叶嘟囔,他垂下眼默允了大野的动作,对方微微曲起膝盖,背也弯下来,面容贴他极近,皮肤显得不怎么好了,好像坑坑洼洼的一片,相叶用余光看的时候直想笑,自己在外野的久了,和大野也半斤八两,以往在城市里养的好好的皮肤在离开后就加速衰败起来,没空打理自己,于是就这样过日子,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不会有人这样近看,但此刻他觉得还是会有人离他这样近的。他垂下眼,偷偷看对方的下半张脸,对方嘴唇发干,多年前常备润唇膏的习惯好像被这里的风沙吹跑了,以往的习惯和记忆点全然不见了,大野智好像也不是大野智了,只变成一个职业的名词,是个军人了。

 

“医生说静养即可。”大野说,他揽住对方的后背,用力让相叶直起身体,对方倒疼地开始倒吸凉气,他缓慢的呼吸眨眼,一点点的挪他的位置,“很疼吗?”

 

相叶想回一句废话,但想想还是作罢,可怜兮兮的点了点头。

 

大野呼气的时候鼻息很重,有点像他爸爸叹气时的感觉,担心似乎都要溢出来了,倒说:“怎么这时候来这里。”

 

还有几周他们就要撤出这区了,北国的仗打的差不多了,他们也就退了,现在顶多是些未遣散的无组织小队过来拿爪子挠挠他们,说危险也危险不到那儿去,但也容易被挠花脸,算不上太安全,对战地记者来说倒不痛不痒,可对相叶来说还是不大安全。

 

“工作需要,工作需要。”相叶咧嘴笑,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倒不想在报纸里发表文章时的那副正经模样,眼睛弯成两个翻转的月牙,黑眼瞳占满了眼眶,倒带了点童真在里边,大野一下子不晓得该怎么说他,好像他天生就该顺着他似的,最终只能作罢的再叹了口气。

 

他的拐杖被大野丢在后座了,大野刚想让中村代他扶一把相叶,自个儿去拿拐杖,可相叶就这么挂在大野的身上不肯动了,眼睛睁大了地看了看一旁的中村,对方倒意外和他心意相通的去拿了拐杖。

 

大野草草用余光看了看相叶,对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微笑又不见了,冷漠就又蒙上他的眼睛。

 

“谢谢。”相叶接过中村递过来的拐杖,然后就挣脱了大野的支持,把拐杖塞进自己的左臂底下,一瘸一拐的自个儿朝牵走,大野愣愣地顿在原地,看了会儿那不稳的背影,直到中村拍他的肩膀要他回神,“我自己能行。”

 

“你弟弟?”中村说,扯了嘴角笑了一下,手臂曲起来架在大野的肩膀上,“看你俩说话像过招似的,快跟上去吧,万一拐杖一滑人又摔一跤,再摔出个骨折。”

 

“不是亲的,别乌鸦嘴。”大野呼了口气,瞥了中村一眼,便追上去,跑到相叶身边的时候,相叶顿了顿,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卖力地朝前走去。

 

他们不是亲兄弟这件事应当早不是什么秘密了,长相实在是不同,姓氏也不同,假使要说他们俩是亲兄弟,大概才会被别人怀疑。

 

“慢点走,”大野提醒相叶,是真的怕中村那句乌鸦嘴灵验,他用余光看相叶的半张脸,那留的过长的刘海就从耳边垂下去,遮挡住他的小半张侧脸,可睫毛还和小时候一场密长,垂下来,让大野在黑发的遮盖下还能看见那尖端,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缝,苍白却利如刀锋,让大野骤然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错觉,他停了停脚步,相叶也突然停了停,不转头看他,但仍旧在意他,“小心点。”

 

相叶低低的应了声。

 

“刚才怎么不让中村把话说完。”大野问,只随口说,其实中村那句话被打断在大野的意料之中,但他也不怎么细想,自己太久没有回过家了,和相叶的关系淡薄了也是常理之中的事,他便没话找话的谈起来。

 

相叶一开始没回答,卯足了劲的踏进那大门,不少人从他们面前经过,不少人顿下脚步给大野问好,都迟疑着看了看他身边的相叶,然后才挪步让道给他们继续朝前走,等这样的人走了个干净的时候他才再说话:“没听你这样叫过我。”

 

大野有些哑然,最后干笑了几声,相叶这时候才转头看大野,对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没有眯起来,但下半张脸仍旧柔和起来,和他记忆里的人贴的上了,他呼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半颗心,眼神便也柔和下来了。

 

其实大野很早以前也叫过相叶弟弟,好早以前了,那时候他们两户人家被一栋宽厚的墙间隔开了,他、姐姐和母亲住在一号,相叶和他的父亲住在二号,他们这两个家庭好像天生被上天扯掉了一半,不完整却仍旧完美。

 

他闭上眼睛仍旧可以记起楼下小公园的长相,棕红色的长凳围着那小公园划成一个弧形,正中央有黄蓝相间的器械,间隔的距离都不算太远,那公园实在是小,但对小孩来说就是乐园了。

 

他记得自己高中的时候曾经坐在那棕红的长椅上写生,而背着书包的相叶远远地看他,以为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望着他,然后偷偷摸摸地从背后窜出来吓他。

 

每一次,大野想,他记得每一次,自己都装作被吓到了。

 

不过也确实,大野又想,他很少相叶面前叫他弟弟。

 

在很早的时候,他吃完早饭就会跳下楼,在关上家门之前他会在玄关处对着客厅里的妈妈和姐姐说,我下楼和弟弟玩去了。

 

好像这个称呼在这个时候才能真正被脱口而出,心无旁鹫地喊出来,也不知道隔了这堵墙的对面是否能听见他这一喊声。

 

可面对相叶他还是正经地喊他的名字,没什么代称,即便相叶那时候仰着脸喊他大野哥哥,长睫毛眨一下,眼膜的水光也跟着荡出来,他眼睛漂亮的很,他曾无数次这样想过的。

 

 

“因为你就是你。”大野开口,找不出别的好答案,于是拎出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句子出来,说罢便看回相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童真暗下去了,好像找不见了,和他记忆里幼年的眼睛有了差别,那双黑瞳仁还是变小了些,好像随着人长大,什么东西都变大,但唯独眼睛里那块黑色会随着岁月过去变小,童真总有一天会被世界的尘埃吞尽,他从不想相叶有这么一天,但很遗憾,这是无论他们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的事情,他看着那双眼睛,觉得一股子失望就那么漾出来了,那双黑瞳好像灰了些,蒙上战地的尘沙了。

 

“听不懂。”相叶说,又叹了口气,“果然你也就是你,总让我听不懂。”

 

大野就又不说话,一只手环住相叶的右臂,带着他左拐右拐地找到他们的住所,他们的宿舍显得狭小,那几十米的长廊里,间隔一两米就有一扇门,相叶在入口处顿了顿,觉得自己面前密密麻麻全是门,每一扇里都意味着有人,不知有几个人,堆积起来那数量或许大的吓人,但也不止这长廊里住人,宿舍还有另外的地方,不然北国打仗,这些人根本就不够。

 

好在是两人间。大野领他到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间和相叶想的一样小,两张床在两面,实际上是三张床,左边是双层床,看起来单薄地要命,铁质的支撑管都生了锈,脱出暗红色的一截,看起来阴暗又危险。右边的床就不知道是哪里逃出来的了,看起来和家常用的差不多,床单和被子都显得灰扑扑的了,是偏藏青色的布料,洗过太多次就会这样,有几寸地方都被搓白了,不是掉色,而是那些部位被揉搓的太用力,再多折腾几下就会破掉了。

 

“能腾出的最好的了。”大野摸着鼻子笑,有点不太好意思。

 

相叶眼睛湿湿地看他,但心里骂自己这股子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感动劲,他觉得自己是不应该被感动的,左边的双层床不就很好,大野可以睡在上铺,他住下铺就足够了,何必费力的腾出另一张床给他呢,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比这里的军人都要金贵了不止一倍,但他却又知道这的确是大野的温柔,那股子无处言说的。

 

“其实我住下铺也很好。”相叶说,他还是开口了,眨了眨眼睛,那湿润就黏在睫毛上,眨眼变得困难,但好在眼泪不会掉下来,因为感动劲已经过去了,“那边应该是给你们放书桌的地方吧?”

 

“不碍事。”大野说,“不怎么用。”

 

“和你同住的战友呢?是中村吗?”

 

“我一个人住。”

 

相叶哑然。

 

“意外?”大野抬眼看他,反倒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

 

“有点……吧,”相叶说,他直接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拐杖被他松下来,就一路跌到地板上,声音还算是清脆,他抬手想捡,但却被大野早了一步,对方屈膝下去,抬手就把那东西揽起来,好好的搁到床边去,方便相叶站起来的时候用,“总觉得你会和别人一块儿。”

 

“能一个人待着还算是特权之一呢。”大野这样说,相叶抬头看着他,想他好像是在几个夏天以前就升职了,再不是渺小到不能再小的跑腿兵,他直升上去,路途还算是顺利,好像学走路的小孩但却未曾摔过跤一样的,相叶在心里这样打比方,但却无法控制的担忧。

 

“我挺好的。”大野说,他仿佛看透了相叶的心里话,抑或是他明白所有关心他的人所能想到的问题,他大方磊落的安慰。

 

相叶对他点头笑笑,在他的记忆里,大野少见有这样磊落的时候,以往少年时期总闷声不响的,偶尔才变性多说说话,他好像困在青春期里动弹不得,无论多大都会走在那座独木桥上,孤零零的,而相叶此刻突然发现,这个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偷偷从上面跳下来了,在自己的路上大跨步的朝前走,甚至——是朝前跑了。

 

 

 

他们曾经是邻居,彼时的城南已经建立起很多公寓式住宅,一丁点的面积也要像切蛋糕一样的切成好几块,相叶一家原本住在三楼最中间的那一户,大野住在最左边。

 

他们原本被一栋宽厚的墙间隔开了。

 

“他留着这个姓也可以,总不能逼他改成我的姓吧。”爸爸的话砸碎中间连接的承重墙,顶上的砖块就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他们搬到了六楼,那丁点的地方没被分成四块,而是被均分成了两块,相叶和他的爸爸,大野和他的姐姐还有妈妈,均分六楼的一户,就像在三楼一样。

 

那句话好像不仅砸碎了那承重墙,更是掐灭了大野的话语一般,他迅速的沉默下去,不爱说话了。

 

“青春期嘛。”

 

这个词总是被念出来,有的时候是妈妈,有的时候是爸爸,还有的时候是大野的姐姐,小弟弟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待着,但相叶觉得他也会说一样的话。

 

他查过词语的意思,知道这是人生中必经的一环,是相连成熟的一道桥,相叶还没看见自己的桥在哪里,大野就已经一个人跨上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了。

 

 

相叶闭上眼又睁开,大野抱着双臂靠在自己的床边上看着他,眼睛只是半睁,相叶却知道这是他最舒服的姿势。

 

他终于想起自己那时候对大野说了什么,还没来及跨进青春期的自己,套着最板正的初中制服,踢掉皮鞋就踩在地板上,跑步的时候落下蹬蹬蹬的响来。

 

他趴到大野的门前,门只开了条小缝,他眯着眼睛透过那条缝朝里看去——大野安静的回头,又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那扇门拉大了。

 

于是他说,等等我吧。

 

 

“最近不怎么忙?”相叶问,他终于从破碎记忆里脱身而出,他觉得自己还真的是轻微脑震荡了,被衍生出了记忆的震荡,实际上他不常回想起关于大野的一切,缘由并非因为他们关系不好,只不过是大野离开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久了,起初他还时常回忆,到后头,他的日子忙起来了,实在是顾不上另一个人的回忆,可这震荡好像让他捡回些了碎片,那碎片割伤了灵魂,就有湿乎乎的血流下来了,他便被这破碎的刺痛提醒个正着。

 

“可以这么说,”大野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相叶读得懂这动作,对方话语里有些闪烁不清的意思在,而大野立马补上,“应该是没什么任务要出了,但还得留在这儿,看会不会有突发情况吧。”

 

“还不到回去的时候,是吗?”相叶问。

 

大野倒愣了愣,相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他的动作,对方笑笑说:“有点恍惚,总觉得你马上就要掏出录音笔或者笔记本来了。”

 

“好像这是你的工作吧,”大野继续,“构思,采访,然后写稿上交,最后过稿发表。”

 

这回换到相叶发愣,他抬眼看大野站在自己的对面,中间半米不到的距离好像被拉成了五十米,他眼睛发虚,觉得大野离他愈来愈远了,远的像陌生人,比他所有曾经采访过的人都要陌生,可是不应该啊,这根本就是不应该的事情。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甚至他叫了他好多年的哥哥,他们并在了一个家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曾经有那么长,可现在他们的距离好像变成了曾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那么长。

 

“我做了这份工作以后,”相叶顿了顿,一瞬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整合语言,好像是第一次采访时吃了螺丝一样,大脑迅速变成空白,嘴巴又得磕磕绊绊的来弥补失误,“我甚至都不能,关心你一下?”

 

“对不起,”大野坦言,他也踌躇了一阵,那股子真诚坦白的劲就不见了,他才是真的怕真诚的相叶,怕他的关心,只要有一点儿,他的铜墙铁壁就会被化开了,“只是,突然这么觉得了。”

 

相叶笑的有些勉强,大野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像是说错话的高中生,他踮起脚踌躇了会儿,才说:“你饿了吗?”

 

“有点儿。”

 

“我给你打饭去。”

 

 

大野以往喜欢画画,每次他闷在房间里大多都是趴在桌上在画,相叶是不是就会跑进去,然后帮他把门反锁,这是他们逃离家长们的方式。

 

大野收回眼神,转回头去,他的笔一顿,颜料就在白纸上划拉下一个巨大的顿号,他还是不慌不忙,把笔丢进塑料杯里,颜色又晕开了,一缕一缕的游在里面。

 

“这是不能等的。”

 

相叶那时候觉得青春期只有五分钟,就像他等同桌放学一起走回家时一样,是可以被明确预估的时间,是可以数得出分针和秒针的。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很朦胧的形容,没办法被明确的裁断出具体来,像一场梦,像一片雾。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它是横断在他和大野之间的间隔。

 

说错了。

 

是哥哥。

 

在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后,他很有意识的在改变自己对大野的称呼,试图把一切归结的更合乎于礼,也合乎于理。

 

大野曾在在最开始的时候发过火,脸就那样板起来,向下撇的黑眉毛便就这样皱起来。

 

冷战了两周,大野总算恢复了原样,无可奈何地告诉相叶:“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相叶从不觉得这是场自己的胜利,也不觉得这是场大野的败仗,他们好像谁也没输没赢,只是互相妥协了一般,他尽量不叫大野哥哥,大部分情况下,他好像什么都不叫,话说出来,对方就知道是不是和他说的,根本就不需要一句称谓来体现,他们好像是天生的兄弟,天生脑电波契合,甚至眨个眼,一个表情都能将他们连接在一起。当然,相叶有的时候仍旧会叫他哥哥,在那些正式场合里,他们全家人都站在一起,他恭恭敬敬的叫,大野也没皱起他的眉头,好像习惯了,又好像原谅了,他变得轻飘飘的,谁也抓不住他一样,那时候相叶觉得他好像变成他画作里的一根羽毛了,洁白且没有重量,又像空气,融在这世界里,他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即便如此,大野仍旧叫爸爸是叔叔。

 

爸爸其实不生气,甚至理解,面对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显示出一种平等来,但他最偏心妈妈肚子里的弟弟。

 

其实相叶也想学大野叫爸爸叔叔那样的叫妈妈阿姨。

 

说不膈应实际上也都是假话,没人能真的不膈应突如其来的亲密关系,但他不像大野那样过分在意,他想或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别所在,但内核却还是一致。

 

但他觉得这有一点残忍了,大家现在都是一家人了,妈妈对他也很好,在孕吐不那么难受的时候会在厨房里给他做吃的。

 

宽大的围裙罩住凸起的肚子,大野路过会让她休息,别靠近明火。

 

“为了雅纪嘛。”

 

“不如我来。”

 

于是他学会了做菜。

 

 

大野带着饭壶回来的时候相叶侧趴在床上都快要睡着了,整个人迷迷瞪瞪地看房门被人打开了,只看得见半截裤子,再往上看就能看见保温饭壶,外围图层都被磨花了,露出大片的银色,但洗的很干净,被大野抱在怀里。

 

“醒醒,吃饭了。”大野说。

 

“好的,长官。”

 

大野一愣,又笑:“你现在又搁我这儿淘什么气?”

 

这话的语气和以前没差,他高中的时候会对还是初中生的相叶这样说,在他心情很好的时候,相叶偶尔会在他的面前装笨逗他笑,一下午他们就都跌在一起看漫画书,或者一个画画,一个边吃零食边看漫画,日子过得惬意,时间走的都漫无目的。

 

相叶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可怜兮兮的坐直,大野落座在他的身边,他反而觉得那床铺好像往大野那儿倾斜了一下似的,他迷糊的转头看,觉得自己的脑子还真被撞坏了,那平衡能力似乎也变差了。

 

“希望你不嫌弃菜。”大野不知道相叶脑海里的一切所想,只低头拧开那盖子,香气就冒出来,他拜托轮班厨房的战友热了热菜,挑了看起来还算新鲜的给相叶装过来。

 

相叶哎了声,垂目去看,一边看一边说:“你以为我之前吃的有多好啊,都差不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都眼巴巴的等两周一次的补给。”

 

菜色看起来还不错,饭菜被装在上半个壶里,混在一起让相叶一下子分不清这算是几个菜,大野把饭菜那壶递给相叶,又把底下那部分拧出来,汤的热气就冒出来。

 

汤就是掺了点调味料的油水,最上面浮着点儿油光,里面意思意思的有些素菜的残骸,相叶瞥一眼就知道这汤和水差不多,跟的采访多了,不少营区的菜色都看了个遍,大同小异的,确实比不上家里的好,但大家围着一块儿吃也不算太差了。

 

“趁热吃吧。”大野帮他把勺子插进饭菜里,相叶笑着把饭菜再一搅和,有点狼吞虎咽的模样吃它。

 

大锅菜的味道稍重,盐分和酱油都是看厨师心情来的,心情好就咸淡皆宜,心情不好就容易过淡或过咸,相叶吃出了自己心里的一杆秤,觉着假使可以的话,他还能以此来做个研究,报道一下当今营区的轮班厨师心理概况,他一边吃一边笑,就笑到呛住,大野被他吓了一跳,捧着手里的汤碗就给他送上去。

 

“慢点吃。”大野这句话显得格外苍白,相叶一口就喝掉半碗汤,才把呛到的通通吞进去,他很没形象的抹了把嘴,继续吃。

 

“你吃过了吗?”相叶问。

 

“出营区的时候吃过了。”

 

“你等了我多久?”

 

“没一会儿,过去直接接你的。”

 

相叶皱眉头想了半天,但昏迷的时候的确没什么意思,于是想想作罢,可还是很大方的把手里的碗往大野鼻子底下挪:“也吃点吧,离晚饭还有时间,别到时候也饿了。”

 

大野没拒绝,象征性的塞了两口饭进嘴巴,再推回去。

 

“你多吃点。”

 

“伤者优先嘛。”相叶就又打趣。

 

 

下午的时候相叶没忍住的又要睡一觉,好像昏迷的时候不算休息一样,手术的时候反而像是在消磨精力,骨头缓慢的长合似乎是要夺走三分之二的清醒,他眼皮子重起来,决定把这困意归结于大野那顿午饭,他吃的有点太多了。

 

大野那时候懒洋洋的靠在自己的那张床上,军装靴都没脱,一只脚敲在最边缘的床板上,一只脚曲着踩地,一副嚣张的模样靠在哪儿看报纸。

 

这好像是他最平常不过的模样,相叶平躺着,扭头去看,可又觉得这模样弥足珍贵,他们的距离也不过那丁点儿,撑死走三步路,他瞪着眼睛看,压着那困意瞧,他们太久没见面了,像是分散在时间两端的羽毛,都快要融进属于自己的地方了,但又遇见了,他想好好看看大野,在那么多错失的时间中。

 

他的工作倒还好,风险性还不算太高,虽然名头是个战地记者,但因为年轻还算是个半打杂的,跟着年长的人屁股后头跑,真真危险的活还没怎么接过,这次意外倒是除外了,差点掉了半条命,可又因祸得福了。

 

大野或许才是真的危险的那一个,好几年了,没多少音讯回来,过年的时候倒会寄一张风尘仆仆的明信片回来,就是纯正的卡纸,面儿上都没个装饰用的风景图,古朴的要死,他每次也只会写个新年快乐,最多再加一句自己的近况,从来都是不让人担心的口气。明信片上的邮戳也死板的很,辗转了几个邮局才到他们的信箱里,白卡纸最后都变得皱巴巴,在风雨里淌过来,油墨都析出一些了。

 

他睡前发现大野也转头看他,捏着漫画书的大拇指,指尖翻出一层白,捏的太紧了,相叶忍住笑,看大野那副紧张模样,当记者有些时候了,他也变得会看人,那点细腻的小情绪终于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大野浑身的细胞在叫嚣他的紧张,相叶都想哈哈大笑,然后问询那紧张些什么,但在意识到大野在看他的时候,他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好像他们心里所想的都一样,太久没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好搁那儿对对方一眼万年了,好像下一秒他们就又会离别,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在那儿了。

 

“你说你们快撤了,”相叶迷迷糊糊的问,“你最后,要撤到哪儿啊?”

 

大野的话也变得模糊不清,相叶觉得那好像是另一个营区的名字,离城市要近一些,他们的距离要更近些了。

 

 

睡醒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天凉的时候,日照时间总要少一些,但屋子里没有窗户,倒是闷的很,大野大跨步跑到走廊窗口看,窗外一片紫黑色,月亮和星星都冒头了,夜景比城市里要纯粹些,亮着大灯的高楼大厦在这儿完全没有,军营的灯倒比星光闪得多,他回身跑到门口,对着相叶咧嘴一笑,说:“天黑了。”

 

“饿了。”相叶叹了口气,伸手去够拐杖,以前也骨折过,拐杖用起来还算是顺手,他看着大野匆匆忙忙的迎过来,手掌抓住他的小臂,就那样支撑住他的上半身。

 

“我想下楼吃饭。”他说。

 

大野倒点头,一点儿关于病患不好随意走动的话都没说,他还是懂相叶的,似乎能明白那拧成一团乱麻的心,人往往在失力的时候想多动,越是不能就越要能,他单手撑着相叶的小臂,待他站稳后就收手,相叶转脸又看了他一下,大野就笑,能明白那眼神在问怎么不继续扶了。

 

出门的时候相叶走在前面,大野抱着饭盒走在后头,他下楼的时候换手挂着拐杖握着扶梯一跳一跳的,好像小学生背着书包带着红帽子跳台阶玩,大野在他后头笑,金属饭盒碰到扶梯咣当响,析出来的声音好像跨过了好多年。

 

“小心点。”大野只在背后这样说,但也不见得扶相叶一下,只由着他一阶阶的跳,跳到小腿发酸,半个身体趴在扶梯上,抬眼就幽幽的看大野,那笑意把他的眼睛变成了弯弯的一条缝,笑纹弯出去几条,在昏暗的楼梯间看不太真切,相叶敏感的从那上面捕捉到时间,渡过的这几年再回头看,实在是没有什么实感,面前昏暗灯光下的大野和脑海里年少的人重合,脸盖在一块儿,区别就涌出来了。

 

终归还是老了。

 

相叶这么想的时候心情格外的好,对方从他背后慢悠悠的走下来,相叶偏过身侧头望他,看他一路下来,挤进他和扶手之间,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就这样让他挂在自个儿身上,把他带下去了。

 

“重吗?”

 

“问我?”大野回答,眉头皱起来,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很不可思议的扭脸对上相叶的眼睛,距离太近了,鼻息的温度都能猜出来,热气腾上去,脸颊就后知后觉的红起来。

 

“问问嘛。”相叶转头直视前方,有好些人三三两两的路过,倒不朝他们这儿望,大概是几个关系好的,蹦蹦跳跳又打来打去,被夜色笼罩成几块黑色的人形,一边的路灯也只能拖出几张影子来。

 

“这事儿常干。”大野说,“演习啦还是实战,能帮不都得帮一把。”

 

“哦。”相叶回答,然后抬头看黑蒙蒙的天空,月亮星星倒看得着,但那儿还是一片虚无,连飞机也不经过这儿,他望了好久才想问自己究竟要看些什么。

 

“小意思,”大野说,他驮着相叶朝前走,食堂离宿舍楼没几步路,他自己大跨步唰唰就能到,带着相叶这么一个伤员倒还是要慢一些,他远远看食堂门口亮出的灯,琢磨这时候应该人不怎么多,他迈着步子朝前,“你总是养不胖,以前和现在都一样。”

 

“哦?”相叶疑问了句,想不起来以前被大野驮过了,“是吗?”

 

“不算这样,你总挂我脖子上。”大野说,语气倒淡淡,是陷进回忆里的模样,相叶现在能够分辨得出人的模样说明了些什么,以往跟着师傅面对过太多的人,喜怒哀乐的表情都看了个遍,但最多的还是无波澜的呆,倒不是呆滞,只是几秒钟的表情的停顿,他深知这是陷进回忆的模样。

 

“啊,这倒是。”相叶便笑了,刚上初中的时候,他还和小学时一样,身高腾腾的长了一截,但小学时的习惯还是没变,黏大野黏的很,总在对方身上笑的东倒西歪,还喜欢调皮的伸手揽住他脖子讲话。

 

坐进食堂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事,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大野,一只手伸长了握住对方的手腕,把要离座的大野留下了。

 

“怎么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小时候,特别皮啊?”

 

大野没想到他问这个,懵了会儿,就又笑了,眼睛亮亮的站那儿,他部下的几个小新兵路过看他笑成这样都疑惑的耸起肩膀,有点儿把这当做暴风雨前的笑容,抖着肩膀小声嘟囔半夜是不是又要加餐了好可怕啊的路过,相叶在座位上听的一清二楚,突然有点想笑。

 

“皮,”他说,“谁不皮呢?”

 

打菜的时候相叶就不逞强去排队了,大野过去倒一路畅通,一个营区的人大家都彼此认识,对他笑笑点点头,就把他推去窗口,让他被迫插队了一会。

 

“家属等着呢吧。”大野不大好意思,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就有人开口,“快点吧。”

 

大野打了足足两大盆,中村路过搭了把手,送回到他们的桌上。

 

“相叶,对吧?”中村站在那儿嘿嘿的笑,一笑也看不见眼睛,看起来像个老好人,相叶原先的戒备倒放宽了,好像好好睡过一觉以后,这世界都变美好了似的,他也不刺拉拉的对着中村,倒笑笑点了点头。

 

中村是个自来熟,直接挨着大野那坐了,反而把大野挤到另一个座位上,相叶看他一副怪可怜的样子倒还是笑,连眉头也不皱。

 

他们对彼此倒没什么危机感,被人拍一下挤一下,笑笑就过去,大野用筷子戳了戳自己铁盘里的菜,又转脸盯着中村看。

 

中村好像被看毛了似的,露出一副自己才是弱者的表情,规规矩矩的同大野打了声招呼。

 

“别吃我盘子里的,自己打过来一起吃。”大野说。

 

中村耷拉着眉毛的看相叶,倒站起来,路过的时候往相叶耳边说:“看见没,你哥平时就这样发号施令。”

 

“他说什么呢?”大野拧了眉头,眼刀就瞥过去,中村怕死的踮着脚跑掉了,留相叶在那儿笑。

 

“说你好呢。”相叶不说真话。

 

“你也跟他一块儿骗人。”大野说,有点生气,“吃饭吃饭,笑这么开心就多吃点。”

 

“嗯嗯,”相叶点头,“多吃点,快点好,快点走。”

 

大野就又顿住,语气不那么用力了,气也被这一盆子冷水浇下去,不敢冒一点头出来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相叶,眼睛眨了眨,小声的问:“怎么啦?”

 

“你好没脾气啊。”相叶说,夹了一筷子素菜塞嘴巴里,半合着眼睛嚼,心里倒开心。

 

中村打完饭回来还照旧坐过来,大野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便临危正坐,一点儿位子也不让,中村这时候倒不挤他了,本本分分的搁他边上坐下,末了还槽了他句:“家属在还端着,真没意思。”

 

大野深呼吸。

 

相叶还是笑,杏眼乐到弯起来,像一轮明月,黑瞳在灯光底下亮晶晶的,天空里的星辰好像都敌不上。

 

“有时候大野总和我说到你,”中村又开口,趁大野说话前赶紧在相叶那儿插上嘴,“你也知道,之前打仗出去扎营总要守夜,我们总一块儿守着。”

 

相叶就不笑了,他喜欢听别人嘴巴里的大野,没想到现在还顺路能听听大野嘴巴里的自己,好笑的劲儿就自个儿收敛住了,他的脸就板起来,倒不是严肃,只是真诚,利落的真诚。

 

“说我什么?”

 

“说你很好。”这句话不是中村嘴巴里出来的,大野垂着眼吃菜,细嚼慢咽后才开口,中村似乎就等着他这样说,听他说罢便扭头笑吟吟的看。

 

相叶反而迟疑的看了看中村,似乎要论证大野的话是否有误,可中村没摆出莫名的表情,只是笑着看回去,他看进相叶的那双眼睛,和大野的好像,似乎真是亲兄弟一样。

 

“不信。”相叶嘟囔,却不看中村了,只细细的看大野,一寸寸的看他的皮肤也看他的表情,可他倒没涨红了脸,倒是云淡风轻的夹菜往嘴巴里塞。

 

“是真的。”中村吃完饭的时候这样说,相叶又笑眯眯的抬头看他,试图从他嘴巴里得知更多关于大野的事,而中村也乐意说,把大大小小的事嘴碎了的说出来,眼睛也眯起来,笑纹一路延伸出去,也彰显出年纪来。

 

大野捏筷子的手顿了顿,相叶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看他,两个人好像静止了,中间的空气都不流通,而身边的中村很敏锐的抓住了这静默的时间,他便也停下了,话不再多说,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流连,那空气好像在对他说放他们两个人独处会儿,他沉默着读懂了空气,便安安静静的收拾自己的饭盘,小声说了句撤就走了。

 

大野还是没说话,手里的筷子倒先放下了,他下手很轻,木质筷子搭在铁饭盘上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可食堂并非是十足安静的,旁边很多桌仍旧有人,老兵新兵们还聊的热火朝天,四周流动着活力的噪音,而他们两个人的四周似乎多了隔音壁,静默的空气笼罩住他们,那声响便被拦住了,没有任何人的声音走得近他们。

 

“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呢?”

 

相叶问,他一开始就好想问这个问题了,从见到大野到现在,他们细碎的聊天,自己倒还算是坦诚的念过大野的名字,他以往小的时候喜欢叫大野哥哥,于情也于理,可大野从不爱叫他弟弟,少见太少见了,甚至是荒谬,他觉得。

 

大野还是沉默,似乎走回了自己的独木桥上,又变得固执起来。

 

“叫我一下吧。”他又说。

 

大野才讲:“雅纪。”

 

 

弟弟出生的时候相叶才刚升上了初二,大野高二,家里变得一团乱。

 

“等小孩长大了就好。”

 

这是别的大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随着时间越来越好,一分一秒的叠过去,相叶和大野会长大,爸爸妈妈变老,弟弟就会变得让人放心下来。

 

但好像也没错。

 

大野的青春期里被人涂满了叛逆两字,我行我素的很。

 

别人都这样觉得,可相叶用英语书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用自己黑亮的眼观察这世界的时候却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大野只是话少,对父亲太冷漠而已,他有时候放了学回家还会系上围裙替妈妈做菜,也会远远看着妈妈带小弟弟。

 

其实有的时候相叶觉得他正在和爸爸和解,用一种相当无声的方式,即便他仍旧不肯叫他爸爸。

 

弟弟还不会用餐具吃饭,小手抓到饭菜的话就会立马撒野闯祸。

 

那时候大野会怒目圆瞪地盯着他,喊他相叶。

 

这个家里有三个姓相叶的人,爸爸、相叶和弟弟。

 

在弟弟出生前,爸爸在一个空档里和大野聊过,他们好像朋友一样的肩并肩,站着喝碳酸饮料,大野有意识的挪了挪位置,像是无声的防备,可爸爸却不在意。

 

你希望他叫什么名字?

 

都是姓相叶,有什么可希望的呢?

 

相叶不得不承认他是尖锐的。

 

大野管爸爸叫叔叔,常叫他雅纪,于是弟弟就变成了最纯粹的相叶。

 

 

相叶在想是不是人总有一天都会长大,年少时候的偏执都会落得一场空,人们只能无可奈何的和过往和解,就连大野,就连像大野这样的人也是会和过去和解的。

 

在他们重组家庭以后,他知道大野不喜欢喊他的爸爸叫爸爸,只肯叫他叔叔,也不肯叫自己是弟弟,只喜欢在自己身边雅纪雅纪的喊,他曾问过他原因,而大野告诉他是因为这名字很好听。

 

可现在呢?

 

现在好像是一切变回了人们最希望的样子,大野不再固执的喊他名字,在旁人面前可以自然而然的叫他弟弟,或许,或许等某一天,这儿的一切完全结束了,大野还能够回到家里,他将叫出爸爸这个名词来。

 

可他曾抗争的一切是什么?曾为了什么而固执?

 

相叶这样想,曾经的老师教育他要懂得在生活里发问,从最细微的开始,从最原本的问题出发,人为什么时而缓步往前走,又时而奔跑,再往前延伸一点,话语尾部的语气词为什么而不同,再往前延伸一点,人为什么会哭,又什么会笑,再延伸一点……

 

再衍生一点,大野固执的秘密为何?

 

 

大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吃好了吗?早点回宿舍休息吧。”

 

相叶也沉默,最终点了点头,看着大野站起来,收拾好他们面前的饭盘,背影消失在食堂的门口,过了几分钟以后才回来,袖口的布料颜色变深,指甲尖还在朝下滴水,他把水渍抹在外套上,走过来看着相叶吃力的站起来。

 

“我自己能行。”这句话和上午相叶说的重合了,情绪也重合在一起,甚至现在的情绪要更崩塌些,大野在背后看艰难朝前的相叶,食堂的瓷砖地又偏滑,他用脚尖蹭着地面,拐杖每一步都重重的磕在地上,而大野在背后一步步缓慢的跟,就那样看他,看他的背影好像换成一座骨架了,他受伤的骨头被他一目了然,他觉得相叶在悄无声息的崩塌,内部衰败破裂,却毫无声响可言。

 

走进宿舍楼的时候,大野还是握住了相叶的手臂,他们这一路走的很慢很慢,几分钟的路程被相叶拉长到了快半个小时,大野在他背后跟着的时候,想自己新入营时教官告诉他们要争分夺秒,时间就是生命,他早前没少被训,往后这就成了习惯。而此时他跟在相叶的背后,陪他一起缓慢的前行,好像这样死都值了。

 

相叶没小孩子气的甩开手,反而是沉默的接受大野的帮助,楼梯上还有人上上下下,规规矩矩一步步朝前走的有,大跨步吃掉几阶楼梯朝前奔跑的也有,不少人路过向大野打招呼,好奇的看了看相叶,便又自顾自的走掉了,相叶一面朝前走一面想,好像这就是孤独,自己在人来人往的旁边,大野是风眼,自己挨在他旁边,倒没有一丝风会刮过他,他被人巡视也被人无视,寂寂寥寥地独自朝前,就只有感受到大野握住他上臂的那手掌还有点滚烫余温在。

 

他朝前走,不记得楼层数了,大野轻轻捏他上臂提醒他到了,他反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恍若隔世般的站定了腿,虽说现在走路很麻烦,可他却想走个不停,希望这栋宿舍楼有无数楼层,他便能低着头缓缓走,不停在上楼的时候拐弯,在他不想停下前都不用停下。有的时候这种脱力感总会包裹住他,他不想回到他归属的地方,觉得就这样流浪也很好,或者只是原地打转,只是逃避开。

 

可现实从来不让他这样做,身边还有大野会提醒他。

 

他进了房间就丢开拐杖自顾自的躺下,身体朝墙一翻,便只对着那油漆都斑驳了的墙面干瞪眼,倒庆幸自己坏的是右腿,不必转过头和大野大眼瞪小眼。

 

大野倒还是自顾自,站在那儿看了看相叶倔强的后脑勺,却也不靠近了,再靠近一点儿,影子就会出卖他的动作,相叶大概会更气他些,他便安静的游离开,出去接了杯热水放到靠墙的小桌上:“渴了就起来喝水,要上厕所的话叫我一下。”

 

“早点休息吧。”

 

大野的话好像是咒语,像小时候童话书里的,被相叶学过的那几句一样,他觉得眼皮发困,却又想瞪着眼睛撑,想撑过几秒钟几分钟,然后在大野熄灯以后转身,用黑亮的眼睛盯着黑暗里的大野看,好像这样就能看见真相。

 

可惜他没撑过,眼皮子合上就撑不开了,下午睡的午觉好像被消耗光了,他沉进木板床里,听见大野上床的咯吱声,他想嘟囔些什么,自己却记不得要说什么了,只是沉进黑暗里,却温柔。

 

 

天微微亮的时候大野就起床,多年养成的自然醒,他坐起身的时候才想着要轻手轻脚,下床换鞋子,抬眼就看见相叶翻过身坐起来揉眼睛,好像也是自然醒。

 

“你醒啦?”相叶问,话语含糊不清,他揉开双眼,盯着大野眨巴眼睛,面前的影像还觉得不怎么清晰,大野勾着自己的脚踝对他笑,当是说了早上好。

 

“给你带早饭?”他问。

 

相叶嗯了声,又点点头,靠着床头支着身体,打了个哈欠。

 

“再睡会儿吧,”大野说,“怪早的。”

 

“你也这么早?”

 

“下楼训练去,”大野说,“习惯了。”

 

“我也去。”相叶说,醒了一半,费力的去扒拉自己的拐杖,踩着塑料拖鞋就把自己支起来,还因重心不稳而摇晃,像是天旋地转般,他好不容易撑住了自己,抬眼就看见鞋带都没系好就朝自己奔来的大野。

 

“好啦。”他站稳,拐杖朝前撑,他迈了一步往前,证明自己的确站稳了,大野抬起手便缓慢的下楼,他站在那儿不放心的看相叶走过来,“现在没事了。”

 

“你确定要跟我一起下楼?”大野问,他们晨间训练是在早饭前,训练一个小时再吃早饭休息,随后就又是训练。

 

“确定,长官。”相叶这样说,他笑眯眯的抬眼,昨夜那些崩塌的情绪好像都被扫空了,他们长大以后的人生好像一直是这样,没什么能气到隔夜的事,生活总是要继续,不可能永远在负面情绪里原地踏步,相叶深知这法则。

 

下到训练场的时候相叶想起自己以前好几次跟在师傅屁股后面一起看士兵练习,倒不是晨练,多是对抗练习,两两一组进行搏击,赤手空拳的上阵。而大野这块营区的晨练倒很中规中矩,负重跑步而已,大野看起来轻松地多,吹着口哨在场地上缓慢踱步,旁边自有唱红脸的人朝新兵们吼,大野还饶有兴致的朝着相叶挥挥手。

 

相叶抱着拐杖倚在一边的矮凳下,他没坐,只是站着,看见大野的时候也笑着挥挥手,在他的印象里他没见过对方在训练场上奔跑,甚至都没见过他在操场上跑步,他们之间差了三年,初中到高中都是擦肩而过,大野毕业他入学,他总踩着大野的后脚跟入学。

 

他多是看见大野骑自行车逆风回家,额前的黑发被扬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彼时他还显得消瘦,短袖露出的手臂没多少肉,用手一掐就能清楚的摸到骨头。

 

那时候也没人想到大野会当兵,体能倒是好,但偶尔却喜静,趴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可以整个下午都不出门,相叶倒做不到,每每下午不是窝在自己房间就是去客厅看电视,再者就是和同伴约了出去玩,无数次路过大野的房门,无数次都要朝里望,看见对方驼下去的肩膀,好似能看见弯曲的脊柱。

 

他现在抬眼看,发觉大野还驼背,一点儿管人的样子都没有,他马上就看见大野的眼睛往自己这儿转了,他笑着指了指肩膀,大野歪过脑袋看,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便自己指了指自己的左肩,然后卖力的挺胸抬头,摆出一副标准的姿势。

 

相叶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

 

他看负重跑步看的都倦了,便缓慢的坐到矮凳上,拐杖歪去一边,路过的中村对他倒了声好,却不靠近他。

 

“怎么了?”相叶问。

 

中村倒笑而不语,一会儿看看他又一会儿看看正在训练的兵。

 

“怕他打你啊?”相叶又去盯大野,可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知道那是张无可奈何的脸还是苦恼的,他抬眼看站着的中村,觉得大野对他颇有种无奈,似是怕他抖落出太多这些年的过往,可相叶却对此求知若渴。

 

“倒不是,”中村支吾,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不好横竖在他们俩之间,可却又好奇,便总流连在他们身边,“那我坐了啊?”

 

相叶弯下腰,把左手手肘压在左大腿上,他的右腿伸直了的搁在地上,厚厚的石膏看起来颇壮观,他就这样看着中村,余光时不时飘到大野那儿,一面在意大野是否望着他,一面又怕大野急吼吼的过来挤开中村,但他预想的似乎不会发生,大野干脆转身专心负责训练去了,口哨一声响过一声,他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奔跑的队伍扬出大片的沙土。

 

“好些了吗?”

 

“啊?”相叶转过脸去。

 

中村不大会安慰人,也学着相叶撑脸,与他面对面,他指了指那条腿。

 

“才过了一天啊,”相叶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道好没好呢。”

 

“哦,那还习惯吗?在这儿。”中村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一个问题走死了,另一个问题接着上,总会有话讲的,他和大野很不同,一点儿也静不下来似的。

 

“还好,”相叶一面笑一面说,“其实以前也住过军区的。”

 

“采访的时候?”中村问。

 

“嗯?”相叶愣了愣,“你知道?”

 

“本来是不知道的。”中村说,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也同相叶一样的密长,眼瞳倒是琥珀的棕,看起来通透些,五官倒立体,好像有点混血,“但我们这儿偶尔会有过期的报纸。”

 

“过期的?”相叶问。

 

中村不撑自己的脸了,弯着腰偏头和对方说话,两只手便摊开:“如你所见,这儿实际上没什么网络和电视,破收音机有时候还会被信号屏蔽,我们和外界的联络好像断层了一样,但实际上没我说的这么糟糕,我们对城市的变化不怎么敏感,报纸晚一些倒也正常,不可能每天一辆运输车灰扑扑的来只为了张报纸吧,再者我们在这儿也不是为了看时事的,只听从安排服从命令而已。”

 

“早些时候他是不看报纸的,新入营的兵,一个个当狗在那儿训,我认识大野也是那时候,同一批入营,同寝,实在是闲得无聊就搭上了,到现在关系还不错,级别也是慢慢上来了,算是一块儿扛过来的。”

 

“闲的无聊的时候才会随便翻东西看,去年的报纸或者上个月的,旧新闻和旧报纸一样粗糙,这里挺多人爱看报,等我们翻到上个季度的时候,边角都软烂了,稍用力就能撕开一道口子。”

 

“我看的时候就喜欢找些小新闻,越有趣越好,大变动的东西我不爱看,有一种跟不上时代的感觉,你们用的有些名词我都不太明白,看起来都一知半解的,但转头看他,发觉他倒看的认真的要死,你懂吧,转头一看,他眉头都拧成一团了。”

 

“那感觉很难形容,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觉得他在生气…或者,或者是痛苦,好像他看见了一条最不想看见的讯息,坏消息吧……可我后来去翻那一天的报纸却没有找到能让他皱起眉头的新闻,因为一切如常,那时候仗还没消停,前几天才从前线退回营区休息的,总之没有坏消息,也没有好消息。”

 

“那是为什么?”相叶问,他转脸去看大野,训练似乎结束了,在和中村谈话的时候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大野正远远地朝这儿走过来,中村笑着陷进自己的回忆里,时不时比出些手势,细细碎碎的话说了很多,而相叶很擅长从其中找到重要的话。

 

“有一天他坐在下铺,我从上铺探下头看他,我就问,大野,你怎么了。他那时候抬头看我,眉头拧着捏着报纸边,哎,你知道新印出来的报纸的颜色吧,是有点偏灰的,新印出来的,面还很平整的,折起来感觉有些脆硬,但那时候他手里拿的报纸是好早以前的了,纸张都变成暗黄色的了,保存的好一点的还算平整,他那时候拿的那张很软了,折过太多次了,那纹理很深,有些句子都被磨的看不清楚,哎,这张报纸给我的印象倒很深,他那个时候抬头看了看我,表情好迷茫。”

 

“他说,他去做战地记者了。”

 

“我问,谁啊?”

 

“他就给我说,不,不是,他一开始都没告诉我,然后就不讲话了,有时候他老这样,过了几天才和我讲,是他弟弟。那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在担心你,毕竟这职业也安全不到哪儿去,可我又想了想,他会不会觉得你做这个,是因为他,假使他不参军的话,你还会做战地吗?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相叶哦了一句,感觉有点恍惚。

 

“但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你,翻报纸才只能猜哪个人名是他弟弟的名字,那时候我们都在找姓大野的人,整个报纸翻下来,倒没这个姓氏,很奇怪,这世界上明明那么多人姓大野,可那张报纸上找也找不见,你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好像是他的一个秘密。”

 

相叶听中村这样说出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他的笑都僵在了自己的脸上,不知这是好还是坏,他转过头看走近了的大野,对上他的眼睛。

 

那黑瞳里没什么波澜,只直直的望着他,却不问他们聊了些什么。

 

“好了,一起吃早饭吧?”

 

 

相叶和大野又是最后进的食堂,整个一楼大厅都人满为患,他们只有最边角的两个位置,比起之前的晚饭位要小上很多了,但好在他们都不在意,只要有地方落座就行。

 

“你要吃什么?”

 

“有什么?”相叶问,心态便又摆正了,他觉得这大概就是身为成年人的好处,大事儿小事儿,给他一点时间他就波澜不惊了,即便中村的那句话荡起了片涟漪,可中村早丢下他们两个人自己进食堂吃饭了,他转脸去茫茫人海搜寻中村,打算用眼神瞪瞪他。

 

大野列举的一堆早饭他都没详细听,最后嘟囔着说:“嗯,那就一碗粥,随便来点什么吧……”

 

大野点点头,就转头去排队了,早晨的运气也没晚上那么好,只能守规矩的排在末尾,这儿的窗口没什么级别优先的条款,他便安安分分的排队,遇见熟人随口聊几句就作罢,他心不在焉的站在那儿,时不时扭头看看角落里的相叶,发觉自己好怕一回头就看见中村又和相叶待在一块儿,倒也不是嫉妒中村和相叶相处的时间久,只是很害怕那一张嘴巴,非定指中村的,某种意义上他害怕所有人的嘴巴和语言,那力量太大,他无法抵御的,他怕一双双嘴巴,说出太多关于他的话了,而相叶,已经越发的擅长在语言里寻找真相,寻找答案了。

 

大野带着早饭回到位置的时候相叶趴在桌子上抬眼看他。

 

“怎么了?”

 

“你们每天都这样训练吗?全年无休?”相叶问。

 

大野坐下,垂着眼睛,露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他清了清喉咙说:“你之前去营区的时候没有问他们那边吗?”

 

“怎么?”相叶倒莫名其妙。

 

“营区和营区间的差别不大,我们一周可能会有一天是休息日。”大野说,“倒也不一定。”

 

“偶尔也有休息日的吧。”

 

“是有的,”大野回答,但有些犹豫了,他咬着筷子看相叶喝粥,面前盛出来的菜倒有些凉了,但粥还是热的,便不碍事了,“怎么了?”

 

“时间长吗?”

 

大野没说话,而相叶知道答案,就在和中村聊天的时候,他实打实的听见中村说过答案。

 

“在仗还没完全打起来的时候,新兵偶尔会有假期,有的时候会休息一周,可以留在这里也可以回家,我倒是没怎么见过大野动身,反正我有假期的话都会回家一趟,每次走的时候都看见他留在寝室里躺着,有几次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回家,可他每次都不回答我。”

 

“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会以为他是没有家了,挺……难过的吧,要面临这边冷冰冰的一切,可却没有家,但后来我知道原来他有你,再后来我见到你,我就知道他是有家的,可是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

 

相叶看面前的大野,对方好像是无尽秘密的结合体。

 

“问这个干什么。”大野说,但还是没逃避,“有假期,只是没回去。”

 

“你讨厌家吗?”

 

“不讨厌。”大野告诉他。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的,”相叶告诉他,他把嘴里的粥咽下去,流经喉管的时候觉得有一阵难过在翻腾,或许是一次性咽下太多的东西了,喉口一阵不适,其实大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再回过家了,他们便断了联系,偶尔会有信件的沟通,可现在并非是几十年前,当科技发达到一个阶段的时候,他们就不该只这样联系,“不喜欢爸爸,所以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家。”

 

“我不是不喜欢。”大野说。

 

“为什么呢?”

 

他听见相叶问,一晃神好像回到十几年前,他还在读初中,大着肚子的妈妈面对他,身上粉红色的孕妇装起了些褶皱,洗过很多次了,她单手盖在肚子上,站着看大野,她的儿子,问:“为什么呢?”

 

他们的身影好像重合在了一起,而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那座独木桥他花了很长的时候才摇摇晃晃的走过,现在又重新回到那条路了,他自然而然的踏上那圆木,走的平稳至极了。

 

“我很难讲的出口。”他慢慢开口,当时他没有给母亲回复,因为不知道怎么讲他的答案和他的秘密,现在相叶坐在他的对面,他人生的答案和秘密就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对面,他说不出口,像是被人扼住灵魂的咽喉,声带可以照常运作,可是有些话就是说不出来,那尘封的,他试图让其不再心脏跳动的秘密又卷土重来了。

 

“又是,秘密吗?”

 

 

相叶初中毕业的时候,大野也迎来了毕业式,他高中毕业,但不准备继续读书了。

 

那一年他把头发留长了,染成黄色,但没有学人打耳洞,身上衣服穿得板正的很,反而显得奇怪。

 

他有一张沉默的很悲伤的脸,却有太肆意的灵魂。

 

生活对他来说就好像是大喜大悲的起伏,但他不动神色。

 

毕业典礼好像是相叶掉进青春期的前奏,他啪啦一下就摔进河里,最先学到的倒是敏感。那对年纪不断攀高的困惑让他在无所事事的夏天里暴躁且多疑,皮肤好像被磨成了薄薄一层,风吹过都能留下一阵令人颤抖的刺痛,彼时他说不清楚这是来自外界还是内在,心脏因疼痛才突突跳动,他那时候感觉,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对抗什么东西。

 

大野决定不再读书以后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忙活,偶尔出去做兼职,相叶有的时候会花很长的时间观察大野,以往的亲昵感似乎被剥离了,寸寸血脉缩了回去,不再触碰大野这一境地了,他总想大野为什么要放弃,开始频繁的思考问题,却不敢多问一句,试图只靠自己解决这一谜题。

 

但因为思考,所以感官神经也变得敏感多疑,在三年以后,相叶初中毕业,他终于开始自己走独木桥了,歪歪扭扭摔到河里,然后再自己扑腾的爬起来学着在桥上站好。

 

他必须自己学会过桥。

 

最终也明白什么叫做,这是不能等的。

 

临近高中开学前,相叶倒收到了不少亲戚送来的礼物,大多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也不需要什么昂贵的物品,大多是文具和书籍,名字到称为升学礼物,相叶在收到礼物的时候仍旧感觉开心,一面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还没长大的幼稚小孩,在笑着收了礼物以后,又变得兴致缺缺了,似乎是因为自己试图成为一个波澜不惊的大人,这便要摒弃太多孩童个性。

 

家里人的礼物来的早,尤其是爸妈的,在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就送了,没用礼物盒装好,只是备在袋子里带给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年幼的弟弟还不太会说话,他的礼物就只是一个带着奶味的拥抱,水润的嘴唇开合,只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大野的礼物是最晚到达的,排在所有人之后,好像是刻意为之,又好像是上天给他定下的时机,他的礼物不同于旁人,根本不是实物,他只是凑过来,小声的说,我要送给你一个秘密。

 

语言,有的时候是很神奇的东西,说两个字大概一秒钟都不要,甚至都没有实体,但却能让人记挂,相叶开始思考语言和秘密重量,它们或许要比他收到的字典还要重了,可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听,只能感受,他敏感的感官就因此而颤抖了,对他来说,这会是多危险又多贵重的礼物,他发自内心的感受。

 

他在夜里的时候等到哥哥的秘密,对方拖着自己的登山包跑进来,短袖露出的皮肤上是一大片晒痕,他工作了一个夏天。

 

秘密是两张车票。

 

目的地是哪里相叶不再不记得了,似乎是没用心记,又或者是太用心记了,那地名烙在脑海里,再度回想的时候却因为太滚烫而变得模糊,只触及一点清晰就烫的他浑身颤抖。

 

夏日的夜也如浓墨那样黑,他们出门的时候甚至连星光都显得薄弱,万物都浸在墨的秘密中,相叶发困,但还是强忍困意的爬起来,往包里随便塞了点衣服和生活用品,就跟着大野走了。

 

他们踩着月光跨过一条条小巷,野狗和野猫冲着他和大野叫唤,于是大野把包里的火腿肠丢出去几根,叫声变成呜呜的声音,分食声传过来。

 

那感觉相叶记得很清楚,好像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压在他的舌根上,脱不开了。他似是讨厌这谄媚的呜咽,痛恨一切伪装。

 

他对大野说恶心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火车上了,那种反胃的酸感并没有离开他,有一种莫大的悲哀从他的肚子里升起来,跳在心房里。

 

大野倒什么也没说,只看了看他,沉默代替了一切,他买了一瓶可乐给相叶,扭开瓶盖的时候大量泡沫涌上来,相叶便把那一点不痛快笑没了。

 

火车朝前行驶发出巨大的轰鸣,夜车上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旅客被作为分离开,相叶和大野面对面的坐着,同样靠窗,面前的桌子便那样摊着,上面只有一瓶可乐,和两张火车票的票根,他已经不再是小孩了,知道秘密不会是两张票根,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大野,对方转过脸看黑漆漆的窗外,星光和月明朗些了,悠悠的银色洒下来,拢在远处的树林里,绿色的尖顶上荡下一片金属质感的光,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此衍生开,而相叶盯着大野的下颌骨看,看那里硬朗的线条,看对方消瘦的脸颊,他在那瞬间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他认为秘密从来不是实体的东西,它关乎记忆和思想,应当是大野要开口告诉他的话,于是他问:“我们要去哪儿?要干嘛?”

 

 

“我们逃吧。”

 

这答案模糊的很,相叶听见的时候把眉头皱起来,那感觉也很模糊,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大野在说什么,又好像因为自己太年幼而无法理解到位,他们中间隔的三年好像变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大野冒着生命危险湿漉漉的游过去了,而他浑身干燥的站在另外一端,只漠然的看对方招手,自己却一动不动的,但他明白,自己是想过岸的。

 

而他实在不明白大野有什么不满意的,他那么爱他,妈妈爸爸和弟弟也那么爱他。可相叶又知道不满意的事太多了,他从独木桥上摔下去千百次,疼痛、不甘和怀疑包裹住他的全身,捆紧了他,让他离不开青春期。叛逆黑色的影子从前面笼罩下来,对岸的大野就又不见,岸与岸间架起一座桥,他转脸便看向那黑色的原木,只见大野居然还在独木桥上。

 

他一直在等他。

 

但他们的这场逃离并未成功,火车站里有父母的熟人,他们下车就被抓了个正着,被父母的朋友照看着乘坐返程的火车,年长的大人坐在他们身边严厉的和他们讲道理,相叶听到耳朵发茧,便在窗边缩成一团,是气鼓鼓的模样,而大野正坐在床边,转头看窗外,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那硬朗的线条总跳进相叶的眼睛里,他便细细看对面的大野,可大野偏不转头看他,只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那一刻,相叶觉得,大野咻的一下从独木桥上消失了,他的灵魂就此出逃成功,他的青春期干脆利落的被掐去,他那头金发和燃烧的黄昏好像,发梢被光线点亮一般,那说不出口的秘密也一同被埋葬了。

 

 

“其实我们都没想过你会来这里,”相叶说,假使大野不愿意讲的话,那就他先讲,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有太多话想要让对方听见,他有太多的问句,而大野有太多的秘密,他好像拥有数千数万个锁,而大野拥有任何一把能匹配的钥匙,只有这些东西重合在一起,他方能得知答案,“总觉得你是因为不喜欢家才会一个人出去生活的。”

 

“出去当插画师到还算在我的预想以内,”他继续说,大野离开家的时候他才高二,学业明显的紧张起来,但不至于太忙,大野那时候宣布自己独立,没几日就会从家里搬出来,他从床底下翻出自己的登山包和行李箱,是带着相叶逃跑时一样的装备,但却不准备带着相叶一起走了,只身一人离开,相叶倒记得父母沉默了很久,弟弟对此还没有什么概念,只安心的自己吃饭,但大野一个人的离开没收到任何的反对意见,父母塞了点钱,大野下意识的拒绝,这般重复几次,便无可奈何的收下那信封里的纸币,作自己备用金,“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画画或许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相叶记得自己很荣幸自己能猜对大野的未来,他觉得万物一切都有迹可循,在同大野告别的时候,他给了他一个拥抱,只说:“下次也带上我吧。”

 

大野那时候明显的顿住了,他松开相叶,盯着他的脸看,笑容一下子变得苦涩,好像枯掉的枝叶,他只笑笑,却不说话。

 

相叶以为生活会一成不变,大野会老老实实的在城市里做好他的工作,等他毕业以后,他或许也会像大野那样到城市里生活,或许他们两个人能住在一块儿,在同一个地界里奔波,只是他还没来的及,北国边界便就起了冲突。

 

“你难道就不怕吗?”相叶问,他多年来的疑惑可能马上就要被解开了,以往的信件里并非没有问询过,只是每一次都被大野含糊的略过,如今他们终于面对面了,再不坦诚也要坦诚,他如此想着又喝了口粥,那碗粥都凉了,他恍惚的抬眼看四周,食堂空了一大半,便也安静了下来,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的不得了。

 

“怕啊,”大野说,不记得自己怎么就转头报名,只是觉得既然这念头一闪而过就去做 ,做了总比不做要好得多,在城市里生活的太茫然了,在哪儿都没有归属感,秘密将他包裹住,让他呼吸不畅,可来这儿不一样,似乎只能叫他忘记很多事情,因为太想活下去了,所以无需思考别的事情了,“我以前的队长问我,你怕死吗?我说,好像是怕的。他问,什么叫好像。我告诉他,没经历过,所以不知道怕不怕,但想想感觉挺恐怖,所以好像是怕的。他说惧怕死亡是件好事,但惧怕也要适量,不能变成胆小鬼。但我觉得我就是一个胆小鬼。”

 

“离死亡很近的时候,我会想到,我有很多事没有做,也有很多话没有说,但假使死了,不用面对这些事情,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他说,“但上天好像就会和我这种人过不去,懒得面对的,来的几率比较大。”

 

“你不想面对我,是吗?”相叶问。

 

大野迟疑了会儿,但还是点了点头,决定坦诚些:“比起说不想,应该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相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有了这样大的隔膜,这很难想象,他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他很爱他,可谁能想到长大后就落得这幅局面,而他连一个为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一路走来,好像一直在问为什么,当记者以来,好像总是在问问题,任何人的问题一一都问遍了,这个是为什么,那个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那时候他嘴皮子快得很,脑筋也转的快,而现在面对大野却觉得脑筋转不动了,甚至眩晕起来。

 

为什么,这句话,他从小就想问大野,为什么你不肯叫我的爸爸做你的爸爸,为什么你不肯叫我弟弟而只是叫我的名字,为什么你要带我坐上那列火车,为什么不把那个晚上的秘密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家去城市,为什么又要跑去当兵,为什么不肯回家一次,为什么什么话都不肯说。

 

他想起来自己刚入行的时候一家家跑面试,他读的专业并不对口,面试的时候总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面试官丢出来的问题他都回答的模棱两可,没什么专业性,只能空口干涩的谈自己的想法。

 

他遇见第一个愿意带自己的老师的时候,对方是面试官,看起来随意的很,领带上还留有一些污渍,不知道哪儿沾来的,裤腿上还有细小的裂缝,不知道哪儿割碎的,他便在位置上抱着手臂问:“你为什么想来干这个,这社会上职业那么多,偏挑这个?”

 

相叶记得自己那时候特别迷茫,面试刷下来好多场了,没谁要他,他好像大脑缺氧一样的坐在老师的对面,仰脸看他,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我想要知道秘密,想要知道真相。”

 

“这回答可以吗?”相叶那时候问,老师后来告诉他,他坐在那儿问这句话的时候颇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把自己融进了空气里,完全隐形了一样,“我有我想要知道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要学会寻找真相的方式。”

 

而现在他反倒想问自己,真的找到了寻求真相的方式了吗,他好像还是初生牛犊般,什么都不懂,但还算是有勇气问。

 

这一路走过来,他见识过很多真相,每一个却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现在他面对大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十几年前大野要告诉他的秘密,是他们出逃的本源,他好像被那秘密囚禁住了一样,和大野手牵手的站在一起,而秘密无限的扩大,他们分散在两端,牵着的手还是松了,如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再遇见大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错失机会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因为那个秘密而掉转了轨道,假使没有那个夜晚的话,他或许是个中规中矩的小白领,过着早九晚五的日子,或许天天西装领带,平凡的可能性可能更多一些,但遇见大野,和大野扯上关系后,平凡不再适用于他们了,似乎他们彼此是彼此平坦路面的绊脚石,两个人都因为相遇而拐错了弯,想分离,却相吸。

 

他本只是个小记者,跟在师傅背后学就是了,原本工作并不那么辛苦,也不那么危险,师傅在前几年的时候说,他准备转去做战地,问他愿不愿意跟,相叶不得不承认的时候,第一幕脑海里闪过的不是这几年的局势,在脑海略过的,只是大野那张在他记忆里变得模糊的脸。

 

他太久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他想,假使自己做这一块的话,是不是更有可能和他再见一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初是这样想的,可事与愿违,做了几年愣是未和大野见一面,如今却以这种样子见到了,倒太戏剧化了。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大野说,相叶给了他足够长的留白,食堂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食堂外不远的训练场上又传来口哨声,一切都照旧,这世界有没有他都一样,那些秘密见不见光都会活着。

 

相叶倒长长的呼了口气,彼时一切便能说通,他明白这爱的意义为何,不是说大野作为兄长像爱弟弟一样的爱他,而是说大野不想作为兄长像爱弟弟一样爱他,这爱不隶属于任何亲情的范畴,只隶属于欲望的本源。

 

那秘密被吐露、被解开的时候,没有恍然大悟和震惊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游走,他们还是面对面的坐着,倒开始微笑,止不住的,好像是看见了自己最满意的漫画结局,像十几岁时那样心照不宣的微笑。

 

“当初带我坐火车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和我说这句话?”相叶问。

 

“好像是的,”大野说,年代久远记不得了,但那时候天真,的确是天真的过分,他想带着相叶去从没去过的地方,只两个人待着,讲讲悄悄话就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还没等实现就被抓个正着,“只想带你跑掉,离开家。”

 

因为这是在家庭里无可言说的爱。

 

“有段时间我在想,是不是不说出来会更好,”他说,“可是我发觉很难做到,要怎么办才能让爱不泄露出来,我想过一些办法,最后觉得最好用的还是离开,这样就不用面对爱,虽然我时常都会再想起那种感觉。”

 

“我想可能另寻出路会好很好,离开家,找别的事情做,甚至脑子一热跑到这里来。”大野说,“我都觉得或许明天过的会比今天更好,等时间过去以后,有始无终的感情能像潮汐一样消退的快一些,”

 

“可我弄错了,潮汐是会退的,可它每天还是会涨潮,这感情时不时还会把我吞尽。我无法抵御的秘密。”

 

“还是应当谢谢你,”大野说,“没放弃我。”

 

他早前以为自己疏离可以惹得相叶同他家里人一样与他关系淡薄,但实际上却不然,相叶像是追着他跑似的一身伤的出现,倒顽强的笑笑,告诉他自己也能行。

 

相叶听他这话反倒脸红想笑,他也不是一辈子如此坦诚,往日里本想考到城市里,和大野一块儿生活,但到了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那感觉和大野好像,不敢面对,也不太想面对,因为一旦面对的话,他们亲情的枷锁便会崩盘,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假使去面对这份爱,那他身后的家庭该怎么办,于是朦朦胧胧的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看他和大野谁先探明答案。

 

师傅曾经和他说过,得先弄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是把自己整个人都看通透了,毕竟这世界上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太少,但在某些事情上,必须要深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思想的结构是什么样的,这样才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这样才能去听别人和世界的声音。

 

他再想起十五岁的火车,那在轰鸣里摇摆不定又朦胧的心情在那时候应当可以总结成两个字,他应当在摇晃的车厢里回复那句问句,他该说:“好的。”

 

他发觉那场出逃从来不是大野一个人,没有主犯从犯之分,他们倒都是爱里的共犯了。

 

而如今,他们终于从同样的秘密里逃出来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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